2009年12月12日星期六

记忆的虚实与展演——从Christian Boltanski 的《D 家庭相簿》谈起

记忆的虚实与展演——从Christian Boltanski 的
《D 家庭相簿》谈起



【圖1】Photo Album of the Family D.,1939-1964, 1971, 150 black and white photographs, tin
frames, 20×30 cm each



【圖2】The Photographic Portraits of Christian Boltanski, 1946-1964, 1972, 10 black and
white photographs, Mounted on board, frames, Handwritten text,20×30 cm



蔡雨辰
前言
波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 1944-)是法国的当代艺术家,论者多认为他
的作品既怪异又有趣。他使用平凡无奇的素材创作出令人惊讶的作品,例如报纸
剪贴、灯泡、饼干桶、现成的快拍照、摇曳的阴影和旧衣料,他尤其偏好利用现
成的家庭快照重新翻拍,刻意制造出放大后失真的影像,给人一种既熟悉又疏离
的感觉。他提出了真实与虚构的双面性,也因为他的犹太背景,让作品增添了人
道的、宗教的,甚至是政治面的关怀。
记忆一直是波坦斯基所关注的主要议题,本文以他的早期作品,《D 家庭相
簿》(1971)和《10 张波坦斯基的相片》(1972)为主,看他如何处理与面对在
家庭中管理记忆的对象-家庭相簿。在第一部分,本文从家庭相簿的意义开始追
溯,对比出艺术家的挪用与重建对家庭相片造成的影响,1970 年代初期同时是
快拍风格与家庭题材进入专业摄影的时间点,家/人同样进入艺术的领域,但在
波坦斯基的挪用手法中,会被如何呈现?本段尝试分析其中关于记忆的建构与家
庭相簿之间,真假的暧昧性与人工性的操作。第二部分则将罗兰‧巴特《明室》
中的摄影书写与波坦斯基的创作相对照,他们同样将照片视为死亡的隐喻,但在
照片承载情感的意义上,两人则有观念上的差异,也由此可看波坦斯基如何将个
人的、私密的记忆,转变为集体的、仪式性的文化符码。
一、拆解家庭相簿
《D 家庭相簿》(Album de photos de la famille D, 1939-64)这个作品是波坦
斯基从其朋友Michel Durand-Dessert(因此称为D家庭)那借来相簿,从中挑出
150 张照片加以重拍,并以民族学的方法尝试为它们建立顺时的排列次序。【图1】
展览时,这些照片被稍微放大,放在特别订制的锡框内。然而,艺术家所建构的
顺序并不会与D家庭本来的相簿相符,艺术家藉由这种再制与挪用之间的小把
戏,其实拆解或者暴露出「家庭相簿」的深层意义。
而《10 张波坦斯基的照片》( 10 portraits photographiques de Christian
Boltanski, 1946-1964)【图2】在标题文字告诉观者这是一个男孩(艺术家本人)

不同时期(两岁到二十岁)的照片。但实际上这完全是波坦斯基在一天之内,找
来不同男孩所拍出的虚构作品,只有最后一张真的是艺术家的照片。若仔细观察
这些照片,便可发现其中的小破绽,拍摄场景过于类似而让人怀疑人工操作的可
能性,这十张肖像仔细看来都并非同一人,他们彼此间没有面貌上的相似,发色
也不太一样(有一个很明显的是金发),一致的只有僵硬的姿态(每个男孩的手
都贴在大腿旁,只有三岁的那一张除外)与夏季的服装,甚至是标题纪录的季节
与男孩的衣着不符合,如三岁那张纪录的拍摄月份为三月。然而,在知道艺术家
的策略前,观者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
快拍自十九世纪末因其材质改良与操作简便的机型发明,开始为家庭生活作
即兴式的摄影纪录。约在1920 年代末,关于摄影的论述已经注意到,人们在观
照自我的影像时会体会到今昔对照的失落感,借着当时意识到的这种心理因素,
轻便小相机的问世,便适时创造了一种新的大众生活需求:抓住当下,留存美好
回忆。1快拍便深入了现代家庭,为人们纪录美好时刻。
而波坦斯基在这两件作品中拆解的便是家庭相片的意义。依照朱莉亚.贺许
(Julia Hirsch)的分法,家庭摄影最常有的两种形式:一为正式、较礼仪的形式,
如在相馆所拍摄的照片,另一即为较即兴的形式,例如一般的生活照,前者表现
的是综观式整合家庭团聚的尊严,后者则是零碎的时空片断,强调事物的多面印
象。家庭相片是一个家庭的证明与纪录,藉由相片中人外貌上的相似性证明彼此
的血亲关系;亦藉由拍摄时刻的选取与被拍摄者的姿态,纪录对于这家庭而言的
「特别」时刻,是经过检选的时刻与记忆,而这些照片不只代表了具体的记忆,
更是整个家庭的认同,提供了一个「值得纪录」的证明。(Halla Beloff,1985)
根据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观点,「相片本身并无法像记忆那样可以
保存意义,它们只提供具有可信度和严肃性的外观,却去掉意义的成分,意义是
经过理解之后的结果。而这样的运作必须发生在特定的时间里,而且必须放在那
段时间里来解释,我们才能理解那些叙述。」(John Berger, 1992)波坦斯基利用
的便是这个特点,将家庭相片脱离原本的观看脉络,以自身的想象与推理,为这
些相片制造意义,甚至,取消意义、转换意义,如波坦斯基所言:
我理解这些照片是一项集体仪式的见证,它并不能告诉我们关于D
家庭的任何事,只会带我们回到过去。2
1 参见许绮玲,〈变化中的家庭形象(1970-1990):快拍照风格与摄影论述中的家庭题材〉,《文
化研究》第二期,(台北:远流,2006),页15。
2“ I realized that these images were only witnesses to a collective ritual. They didn’t teach us anything
about the Family D……but only sent us back to our own past.”Lynn Gumpert,p.34

诚如这个作品名称所说明的,这些照片仍旧是D家庭的照片,只是经过艺术家的
再制与挪用,其内在的、私密的内在记忆被转换成中立的、可供解析的图像,「当
被拍摄的那一剎那,当时的景象就被保存纪录下来,与主题人物有一种继续的连
贯意义,相对的,被公开使用的照片是从当时的环境中抽离出来,变成一种死的
东西,也正因为它是死的,所以可以自由地被使用。」(John Berger, 1992)家庭
相簿本属于私领域的纪录,而在1970 年代之后,便有较多的欧美摄影家,以快
拍的随性自发形式且专门以家/人为拍摄题材,公开展示影作。就题材的层面来
看,他们在创作中引入了「家庭」,使之成为「合法的」或至少是普遍接受的艺
术题材。3但波坦斯基的使用脉络与此并不相同,他所挪用的D 家庭相簿本来并
没有要公开呈现的意图,在此,相片中所承载的私密的情感意义被艺术家的挪用
手法与公领域的观看给抹销了,留下的,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符码与共同记忆,我
们可以在照片中看到1939 年到1964 年间流行的服装样式、家具摆饰、摩托车款
等等,也许,波坦斯基真正重建的不只是D家庭的历史,而是那个时代的图像与
记忆。
而在《10 张波坦斯基的照片》中,波坦斯基模拟了家庭相簿中常见的孩童
照。家庭中,父母为子女拍下不同时期的照片,既是一种成长纪录,亦是对其成
长状况的观察。家庭照片里独特的时间观在拍摄的当下暗示了一种对未来的期
许,「这场拍照仪式从一开始便自觉不自觉地将此时此地转化为期待中的未来影
像,其中的演员融入了一种「巴山夜雨」的时间往返观,从现今投射于未来角度
以回顾现今的想象,各自且又集体地秘密进行着自我观照。」4,然而在这十张
照片里,因为艺术家完全介入与操控的虚构性,使得这种亲属间的关照与注视成
为一种表演,理应拥有历时与连续性的照片成了拼贴的工具,在此,照片无法拥
有一种「永恒」去抵抗易逝的时间,原本家庭照片保存当下的能力被解散了,童
年的纪录在艺术家手中成为一种虚有其表的表演,这或许亦显示了波坦斯基对于
童年的观点:
早期的作品我尝试叙说童年,然而我真的童年已经消失了。我经常
假造它以至于我不再有真的记忆。对我而言,我的童年变成普遍的
童年,不是真的。5
3参见许绮玲,〈变化中的家庭形象(1970-1990):快拍照风格与摄影论述中的家庭题材〉,《文化
研究》第二期,(台北:远流,2006),页16-17 。
4参见许绮玲,〈变化中的家庭形象(1970-1990):快拍照风格与摄影论述中的家庭题材〉,《文化
研究》第二期,(台北:远流,2006),页25。
5 “In my early work I pretended to speak about my childhood, yet my real childhood had disappeared.
I have lied about it so often that I no longer have a real memory of this time, and my childhood has
become, for me, some kind of universal childhood, not real one.”Didier Semin, Tamar Garb, Donald
Kuspit,p.8

Lynn Gumpert 曾指出波坦斯基的早期作品可被视为一种由自画像组成的自传,但
这些图像同时暴露也隐藏了波坦斯基,这里所谓的自画像并不是指艺术家本人的
肖像,在其他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法国小孩、奥地利少年、尤太人,以及瑞士
人, 这些匿名的人物成为他「自我呈现」的戏剧里的主角( Lynn
Gumpert,1994:152),如同《10 张波坦斯基的照片》中那九个我们不知到底是谁
的男孩。我们从无数的他者的脸来认识波坦斯基,但却延迟了我们真正对他的认
识。那么,这样的「自传」究竟传达了多少真实性?其中,与其说艺术家要展现
的是其独特面向与天才,不如说他以别人的照片演出了自己,一个与社会文化脉
络息息相关的艺术家,而这些图像亦又反射回观者自身。
另一方面,在这两件作品里强调了艺术家对于照片的整理与排列,这也是在
《D 家庭相簿》中艺术家主要涉入而完成作品的面向。拍家庭照对家庭而言是重
要的事,之后,照片的整理工作是仪式的延续,意味着对往事的珍重,彷佛既已
活过的现实,靠这番再整顿,象征性地温习一遍。(许绮玲, 2001:161)在家庭中,
拍照或许是父亲的事,但整理相片、贴相簿,自十九世纪以来都是家中女人的工
作。贴照片对她们而言,等于是照顾与维系家中人的关系。尤其十九世纪有些贵
族家庭或中上的资产阶级家庭,他们的贴相片方式,便表现出其社交圈的形式及
他们自身的个性。(许绮玲, 2001:145-151)然而,艺术家正是藉由替相片排出顺
时的次序,而开展出《D 家庭相簿》这件作品的内涵,照片是记忆建构的媒介,
而家庭照片因为拍摄成规而造成的相似性让观者落入艺术家的圈套,我们无法察
觉其中错误的排列顺序,没有参与其中的我们甚至会有无以分享的窘境或无动于
衷的漠然,有时甚有可能因落入偷窥者的角度而有所顾忌,我们或许会联想到自
己的家庭相簿,但在失去因为仪式所附加的愉悦后,观者甚至有一种被错置的错
觉。另外,我们看到的不是D家庭的全貌,而是经过了艺术家的拣选、重拍,这
些建构甚至不是依靠原件,而是复制的复制。在此,照片的整理工作不再是一种
温馨的仪式,而是一种对于真实与历史的嘲弄。
二、与《明室》对话
在利用照片的这个部分,在《明室》的第一章的第五节中,罗兰.巴特提出
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认为被拍摄者会意识到相机的存在,而不自然的摆姿势,变
成影像。他对摄影不信任,认为照片似乎无法表现本性,反而表现出被摄者所无
法控制,甚至不愿呈现的特质。因此,面对镜头的被拍摄者有了四种自我,自以
为的我,希望别人以为的我,摄影师眼中的我,摄影师藉以展现技艺的我。而拍
照这个动作便成了一种微形的死亡经验,「真确言之,在此时刻我既非主体亦非
客体,我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微缩经验:我真的变成了幽灵。」(Roland Barthes,
记忆的虚实与展演-从Christian Boltanski 的《D 家庭相簿》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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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23)他人如何处理解读照片,便不是被拍摄者所能控制的。这之间主客体
的互换与改变亦在波坦斯基的作品中呈现,波坦斯基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
我最感兴趣的是主体到客体的转换。我所有作品的中心都在这个概
念上,例如我对尸体的兴趣。我所使用的孩童照片-我对他们一无
所知-便是从主体变成了客体,换句话说,也就是尸体。6
所以在他的作品中不曾出现他自己拍摄的照片,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摄影师,而是
再利用者,对波坦斯基而言,照片并不是「真实」,它只是一个与真实有紧密关
系的物件,也是一个主体落失的对象,它是死亡的隐喻,亦是死亡本身。但有趣
的是,在展现童年主题的作品中,被唤起的同时是死亡与复活,因为艺术家的挪
用,反而给予照片新生。在此,巴特所谓的幽灵已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幽灵再
通过艺术家的仪式后,获得新生。
在《明室》的第二章中,巴特从冬园相片中(这是一张他母亲的旧照片,五
岁的小女孩和她七岁的小哥哥在温室的棕榈叶间合照)找出并说明了摄影的本
质,巴特以现象学的观点阅读照片,认为摄影的本质便是「此曾在」,摄影的指
称对象紧贴着相片,而不同于其他再现系统的指称对象。这里的指称对象不是形
象或符号,而是「曾经置于镜头前,必然真实的物体,少了它便没有相片」(Roland
Barthes, 1997:93),在此,巴特言明他所要探讨的不是摄影的艺术性或沟通性,
而是指称对象。而摄影的功能并不是追念往昔,不是恢复已消失者,而是证实观
者所见的的确存在。
然而,这样的「的确曾在」在波坦斯基所使用的照片里代表了什么意义?波
坦斯基在D家庭相簿里所抽取的年代是从1939 至1964,这个时代横跨了二战期
间(1939-45),而我们在相片中不见关于战争的蛛丝马迹,我们无法得知这个家
庭是否遭受了战争波及,我们在照片中看到的是没有事件的家庭共相-充满欢乐
的聚会与团体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那么,到底什么「曾在」?波坦斯基
的挪用暴露了家庭照片的矛盾逻辑,看似真实的纪录却充满了人工的姿势,瞬间
的取景却须负载「幸福常在」的普遍相。便是这种拍摄成规与普遍相让艺术家质
疑其中到底是什么「曾在」?将时间选取在充满伤亡与灾难的二战期间,波坦斯
基或许要质疑的是,家庭照片有能力负载与呈现家庭中的伤痛时刻吗?我们或许
可靠照片去遥想逝去的亲人,但照片却不能纪录「正在逝去」。
6 “One of the subjects that interests me 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ubject into object. A whole section
of my work centers on this idea-for example, my interests in corpses. In my use of photographs of
children, there are people of whom I know absolutely nothing, who were subjects and who have
become objects, in other words, corpses.”Lynn Gumpert,p174




巴特说:任何看起来再逼「真」的肖像画也不能让我相信其指称对象确曾存
在。但在波坦斯基的作品里尽管「此曾在」,但却并不能指涉真实,对巴特来说,
「摄影的确证能力更胜于其再现能力」(Roland Barthes, 1997:106),然而摄影到
底确证了什么?这样的证明对谁来说才是有效的呢?在此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因
为波坦斯基特别的生命经历,而对「确证」有不同的观点。波坦斯基的父亲是医
生,母亲是作家,他出身在一个信奉天主教的犹太家庭。在1940 年,他父亲为
了避免被放逐而假装离婚及遗弃他的家庭,实际上是躲在自家的地下室。在这样
的情况下,「确证」变成一个有争议的词,要如何纪录一件被理解为模拟的事件?
照片往往被认为是真相的最佳证明,而波坦斯基所要玩弄的便是真假之间的辩
证,眼见真能为凭吗?如同我们在《10 张波坦斯基的照片》所看到的,说谎的
并不是照片,而是人工加上的标题,然而是什么让我们不疑有他?家庭快照的影
像通常没有独特性,拍摄者所制造的其实是早已存在心中的影像,家庭摄影的原
初目的并不是为了侦测「真相」,而往往只是希望在拍照当下借着影像去建构预
想中的美好愿景。而由于照片所撷取的只是瞬间的静景,观者还得凭靠生活经历
与叙事再现的能力来做出判断与推想,若想进一步从中探求「真实」,多少是不
考靠的。而照片所谓的独特与珍贵是针对持有的家庭而言,波坦斯基所戳破的,
是那看似独特其实普遍的家庭共相。也许,巴特的「此曾在」只处理了摄影的一
部分,因而过于偏颇了。
三、小结
波坦斯基的作品总是聚焦在个人和文化记忆的理解以及它们与历史、认同、
纪录之间的关系,指出记忆如同持续再制的事件,以过去为基础,却是透过现在
来理解。我们可在《D家庭相簿》和《10 张波坦斯基的相片》看出他的创作原
型,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仍可常见匿名的照片被重拍,成为装置的元素,在失去
了本来的认同和脉落之后,观者被迫面对一个特别的矛盾:独特与匿名、差异与
统一被同时呈现。就像在《D家庭相簿》中,我们看到了家庭相簿让旁观者无可
参与的独特性,也因其匿名的不可知的历史,让我们只能注视那些也许曾共有的
文化符号。
波坦斯基的作品具体化了记忆的戏剧性,他所使用的都是一些平凡的对象或
照片,却会因装置的方式与其他道具(例如灯光和阴影),以及观者自身的经验
与记忆,让这些平凡的物品引起较特殊与激烈的效果。他让这些物件被再次注
视,将本来熟悉的对象去熟悉化,让我们本来就认识的东西变得令人注目。他的
作品同时拥有视觉与触觉性,他的作品形式通常有两种,一是装置艺术,另是出
版成书,让观者在翻阅书页的同时,也像在把玩手中的家庭照片。在他的作品里,
记忆被呈现为一场复杂的、戏剧性强的表演。

时间的概念在波坦斯基的作品中是分析的关键,他所处理的时间不是历时
的,而是破碎流动的经过。然而,藉由艺术家的补缀与连结,这些平凡物的堆栈
成了纪念物,这些碎片的纪录彷佛可以抵抗死亡,这些陌生的相片似乎在告诉我
们,我们都是时间的囚犯,被必死性所标记了。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在真实与虚
假之间,他的作品彷佛一个大型的故事屋,堆放着每个人们都会留下的死亡遗物。
参考数据
1.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许绮玲译,《明室》(La chamber claire)(台
北:台湾摄影工作室,1997 年)。
2. 许绮玲,《糖衣与木乃伊》。台北:美学书房,2001 年。
3. 约翰.伯格(John Berger),刘惠媛译,《影像的阅读》(About Looking)。(台
北:远流,民91)。第二章。
4. Semin Didier, Tamar Garb, Donald Kuspit Christian Boltanski, (London :
Phaidon, 1997)
5. Lynn Gumpert, Christian Boltanski (Paris :Flammarion,c1994).
6. a cura di Danilo Eccher, Christian Boltanski , (Milano :Charta,c1997).
7. Ernst Van Alphen, Caught by History: Holocaust Effects in Contemporary Art,
Literature, and Theory,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8. Julia Hirsch, Family Photographs: Contents, Meaning and Effect.(Oxford,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9. Halla Beloff , Camera Culture , (Oxford ;B. Blackwell,1985.New York),
chapter 7
10. 许绮玲,〈变化中的家庭形象(1970-1990):快拍照风格与摄影论述中的家
庭题材〉,《文化研究》第二期,台北:远流,2006,页9-40
11. Rebecca Caines, “Christian Boltanski: Representation and the Performance of
Memory,” Afterimage 32 nol Jl/Ag 2004
12. Yvette Biro,”The Big Storehouse,” A Journal of Performance and Art, Vol.21,
No.1.(Jan.,1999),pp.58-62.


转自台湾 议艺份子第九期 Art Symposium

“侃皮”札记 苏珊‧桑塔格

“侃皮”札记

苏珊‧桑塔格

世上的许多事物从未被赋予名称。许多有名称的事物又从未被详加描述。时髦语汇中的所谓“侃皮”(Camp ,见文末译者题解)情趣就是如此:它无可置疑地产生于当代。人们常用它来指称某种品味上的成熟,然而它却又与一般的所谓成熟品味不尽相同。

与观念不同,趣味是最难以讨论的事物之一。但是人们之所以对“侃皮”的趣味讳而不谈却又另有原因:“侃皮”决非一种自然而然的情趣(如果说有这种东西的话),相反,它在本质上就是对不自然事物的爱好 --- 对奇诡和夸张造作的事物,它格外欣赏。更有甚者,它具有秘教特征 --- 连都市小众相聚,也要以之为接头隐语和识别同仁的标识。除了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在他的小说《夜晚的世界》(The World in the Evening) 里曾以两页的篇幅略加叙述外, 很难在其他出版物中找到对“侃皮”的讨论。事实上,要谈论“侃皮”就不得不违反它的秘密特性 --- 只有当能有所教益,或能解决某些使人困惑的矛盾时,这么做才值得。我对自己撰写此文的辩词,首先是自我启蒙,其次还在于解决自己意识深处的尖锐矛盾:我深受侃皮之美吸引,却又同样强烈地对之感到厌恶。这就是为何我有谈论它的需要,也是为何我有谈论它的资格 --- 那些全心全意、全盘照收侃皮趣味的人不可能对之作出分析,而只能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展示出它的影响。那些在感动之余,又深为侃皮之美冒犯的人,却可对它指手划脚,勾勒出它的来龙去脉。

尽管这里我要讲述的无非只是情趣问题 --- 而且还是一种常刻意以轻佻态度对待严肃事物的情趣 ---但 我必须指出,这些问题其实极为深刻重要。多数人认为各人情趣之不同全出主观爱好,理性与那种种神秘吸引力并无关系 (何况这种吸引力常是感官性的)。在待人接物时,在欣赏艺术作品时,他们都表现出这种对趣味问题漫不经心的态度,却没想到这实际上很天真 --- 或更糟:看轻人的情趣就是看轻人自己,因为,除纯粹的机械反应外,人对周遭事物的所有自主反应都受他趣味的控制。可以说,没有什么比情趣问题更具决定性作用的了。我们在人际交往中的好恶取舍、我们对物品的视觉欣赏、我们对自己心态行止的感受和对善恶的判断,都受个人趣味影响。才智实际上是也是趣味 --- 对观念的趣味。(必须指出,趣味的发展往往不平衡:比如,艺术品味高尚而又擅长择友且思想深刻的人极为罕见)。

趣味问题没有理论体系和实证证据支持,但并不缺乏内在逻辑:它是某种固有感性的必然产物。感性问题难以付诸语言,如果勉强将它纳入某种理论体系,或生硬地用证据加以说明,感性就不再是感性,而僵化成了思想观念。

如果一个人不得不用语言来说明感性问题 --- 尤其是说明当代的一种生动有力的感性 --- 他就必须灵活而有所保留(见作者原注一) 。札记的写作形式因此较之线性论证的论说文,更能捕捉这种难以言传的内在意味。而且,长篇大论、有板有眼地谈论它只能让人感到脸红,而且弄不好作者本人就会亲手炮制一篇不甚高明的侃皮风格文章。

兹将下列札记献给奥斯卡•王尔德。



人成不了艺术品也该身穿艺术品。
--- 王尔德:《供年轻人参考的短语和哲学》


1. 总的说来,侃皮是唯美主义的一种:它把世界当作纯粹审美对象来看待,但它所关注的,并非美本身,而是创作者技巧的精妙和风格的独特。


2. 强调风格就必须忽略内容,或至少对之采取中立态度。很明显,唯美的侃皮具有超然性。它有意避回避政治问题 --- 或至少对政治意义摆出漠然的姿态。


3. 侃皮并不只是一种主观态度 --- 一种看待事物的方法--- 它同时还客观存在于艺术作品和人类行为本身之中,因此才有所谓“侃皮”的电影、服装、家具、流行歌曲、小说、人物和建筑。 上述区别很重要,因为尽管我们能“侃皮地”看待一些东西,但并非所有事物都可被视为侃皮,这还取决于事物本身有否相关特性。


4. 以下是信手拈来的一些经典侃皮艺术和工艺品:

小说《朱莱卡.多卜生》(Zuleika Dobson);
第凡尼灯具(Tiffany lamps);
专为自动电影点播机拍摄的影片(Scopitone films);
洛杉矶日落大道上的布朗德比饭店(The Brown Derby restaurant);
《问询者报》(The Enquirer)的标题和内文;
比德斯利(Aubrey Beardsley)的素描;
《天鹅湖》(Swan Lake);
贝利尼(Bellini)的歌剧;
维斯康蒂 (Visconti)导演的《莎乐美》(Salome)和《惜为风尘女》('Tis Pity She's a Whore);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一些明信片;
舒得赛克导演的《金刚》( King Kong);
古巴流行歌手陆普(La Lupe);
林恩沃德(Lynn Ward)的木刻画小说《上帝的选民》(God's Man);
旧的戈登(Flash Gordon)漫画;
二十年代的女装(羽毛围领、垂边悬珠的裙子等等)
费班克(Ronald Firbank)和康顿-班内特(Ivy Compton-
tt)的小说;
不带淫欲观赏中的色情片;


5. 侃皮趣味在一些艺术形式中的表现特别突出。侃皮作品中的一大部分是服装、家具和室内装饰 --- 侃皮艺术常是装饰性艺术,它强调线条之悦目、外表之动人和风格之华丽,而对实质内容有所忽略。但是抽象的严肃音乐却又很难具备侃皮之风,因为艺术家无法把粗拙或过火的内容和意味丰富的形式加以对照。与此同时,一些艺术形式天然具备侃皮风。古典芭蕾、歌剧、电影这几门艺术有此特点,已早为人所知。这两年来,流行音乐(后摇滚乐 ---法国人所谓的“耶耶”)亦入此道。影评(如“我看过的10部最佳电影”之类)则可能是传布侃皮趣味的最有力工具:人们毕竟还能毫不做作、兴致勃勃前往电影院看电影!


6. 所谓“那东西太上档次(或‘太重要’)了,不够边缘化,所以不可能真有‘侃皮’之风”的说法多少是有些道理的 --- 我将在后文中再加说明。不管怎样,科克多(Jean Cocteau )其人和他的不少作品都是地道侃皮,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的却不是;理查德斯特劳斯(Richard Strauss)的歌剧是,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却不是;纽约叮当巷(Tin Pan Alley)和利物浦的杂烩音乐是,爵士乐就不是。许多可列举为侃皮艺术品的东西,从“严肃”的审美角度来看,只是不高明的艺术,或是附庸风雅的俗物...... 虽然,此事不可一概而论:一些艺术作品尽管具有侃风,或不妨用侃皮审美眼光来加以欣赏--- 如路易费雅德(Louis Feuillade)导演的影片,但它们同时值得最严肃的敬仰和研究。



“研究艺术愈是深入,对自然就愈不关心。”
- 王尔德:《谎言的衰退》


7. 侃皮物品和侃皮人物有精心修饰的痕迹。自然界的东西则不可能天生具有侃风...... 连所谓“乡村侃皮”也是人工巧艺的产物 --- 实际上,侃皮多产生于城市中。(可是它们又往往具有乡村的安详质朴气质,同所谓田园诗格调相当。许多侃皮物品都呼应燕卜荪(William Empson)所谓的“都市牧歌”。)


8. 侃皮从纯粹风格的角度观察世界。必须指出,侃皮看重的是一种特殊的风格,即对夸张、过火和角色客串的强调。最佳的例子就是所谓的“新艺术”(Art Nouveau)。“新艺术”具有最为典型和成熟的侃皮风格。这种艺术往往把一件东西扮成另一件东西的样子。比如,装饰成鲜花怒放植株的灯饰和宛如岩洞的客厅,等等。一个出色的例子:埃克多吉玛(Hector Guimard)1890年将巴黎地铁入口处设计成铸铁兰枝形。


9. 以侃皮眼光品鉴人物,正常个性中某些因素的过火和不足,都会受到赏识。因此,半男半女的仪态是极具代表性的侃皮风格。比如:拉菲尔前派(pre-Raphaelite) 绘画和诗歌中那些体态苗条、矫揉造作、故作伤感的人物;“新艺术”灯饰和烟灰缸上凸刻的画片和海报中那些细瘦、飘摇、难辨男女的人体;嘉宝(Greta Garbo)那令人难忘的颇带阳刚之气的空洞美。这里,侃皮风充分利用了一种没有引起普遍重视的真理:最成熟最完美的性感(连同最成熟最完美的性快乐)源自与自身性别的悖反。 雄健男子性格中的女性气质令人感动,而娥娜多姿的美丽女子如带男子气,就更是美不胜收。乍看正好相反,实则如出一辙的侃皮作风,是将性别特征和造作个人风格夸张。此类案例,很明显,多数取自电影明星:如詹妮曼淑菲尔(Jayne Mansfield)、吉娜罗洛布里奇达(Gina Lollobrigida)、简罗素(Jane Russell)和弗吉妮亚马约(Virginia Mayo)用做作的华丽和伤感来凸显自己的女人味。史蒂夫里弗斯(Steve Reeves)和维克多马楚(Victor Mature)夸张的男子气等等。还有就是在性格表现和仪态举止方面风味与众不同的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芭芭拉斯坦维克( Barbara Stanwyck)、塔鲁拉班克海(Tallulah Bankhead)和爱德维奇费里埃(Edwige Feuilliere)等。


10.以侃皮眼光看待人生和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在扮演一种角色,所以一盏灯不仅是灯,而且是“灯”;一个女人不仅是女人,而且是“女人”......所有东西都被打上了引号。这是在意识深处对“以人生为戏台”这一隐喻的最宽泛延伸。


11. 侃皮是中性风格的胜利 --- 在这种美学观的审视下,“男”与“女”、“人”与“物”可彼此转换。其实“风格”必然为人工造作而成,因而归根结底也不能不是中性的。人生和自然本身则无“风格”可言。


12.该问的问题并非:“为何会有这种种矫情、造作和夸张?”该问的是:“为何这一切竟散发着侃皮之美?”为何莎士比亚的喜剧(《皆大欢喜》等)并无亦阴亦阳的气息,而《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 却有?


13.十八世纪似乎是一个历史分界线。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纪的趣味中发现侃皮的雏形,如哥特式小说、“中国风”、讽刺画、仿造的名胜古迹等等。但我们必须留意,那个时代人和自然的关系与现在颇为不同。十八世纪的名士或者往就自然(如华尔浦尔(Horace Walpole)的草莓山庄),或将自然修修剪剪,令其人工化(如凡尔赛宫)。对古风,那时的人不遗余力、亦步亦趋。相形之下,当代的侃皮风格情形就十分不同:自然或被嗤之以鼻,不管不顾,或索性被露骨的不自然所代替。对已逝去的时光,侃皮名士则极易凭感情用事。


14. 当然,一部袖珍侃皮风格史大概可以从更早时代写起:例如,样式主义(面Mannerism)大师蓬托尔莫(Pontormo)、啰索(Rosso)和卡拉瓦乔(Caravaggio),或是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极具戏剧性的画作,或是文学中的尤弗伊斯体(Euphuism)(黎里等人是这种体裁文学的代表)。话虽这么说,可靠的做法是把侃皮史的起点定在十七世纪晚期至十八世纪早期。那个历史阶段的人们深受精工修饰、华美外表、对称美、悠远的田园风光和惊险刺激的吸引。而那时的文学艺术已经形成传统,即使在艺术或人生中表达情感冲动时,也要做到高雅而不失个性--- 比如说,短语警句和押韵对偶句式的谈吐,夸张矫柔的仪态和音乐等等。这一历史时期可谓侃皮之风的中盛期:蒲柏(Pope)、康格里夫(Congreve)、华尔浦尔(Walpole),但斯威夫特(Swift)不在其列;法国的矫饰文学(les precieux)、慕尼黑的罗可可风格教堂;佩尔戈莱西(Pergolesi)和稍后莫扎特(Mozart)的大部分作品。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原先在高雅艺术中通行的审美情趣成了一种特殊品味;它具备了某种孤僻、神秘乃至怪异的意味。只需就英格兰一处看,侃皮风在十九世纪只陷于唯美主义之一隅--- 如伯尔尼-琼斯(Burne -Jones)、佩特(Pater)、罗斯金(Ruskin)、丁尼生(Tennyson)--- 直到视觉和装饰艺术中“新艺术”运动兴起时,侃皮才在视觉和装饰艺术中大放光彩,随后在王尔德和费班克这样噱头十足的士人中找到理论家。


15. 当然,侃皮未必是上述所说艺术现象唯一具有的特性。以“新艺术运动”为例,一旦将之仔细分析,人们就不会把它和“侃皮”等量齐观。但我们在作这样的分析时,切不可忽视这一事实:即“新艺术运动”放任人们用“侃皮”美学来体验其艺术。一方面,“新艺术”风格作品的具体内容很充实,甚至富含政治和道德意味 --- 作为一次革命性的艺术运动,它受到一种介于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和包豪斯团体(Bauhaus group)间的乌托邦理想的激励,期望实现政治和审美的有机结合。与此同时,它又具备超脱、游戏人生和唯美的特征。这种两重性在向我们揭示“新艺术”自身重要特性的同时,也揭示出“侃皮”--- 作为将作品具体内容“过滤”掉的审美手段 --- 的特点。


16. 故而,那些能挖掘出两重意义的事物,特别适合侃皮口味。然而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从字面意义和象征意义对事物进行的双重体味,而是把事物作为有意义 --- 任何意义 --- 的对象和纯粹形式间的双重欣赏。


17. 这一点在人们口语中把侃皮用作一个动词时,显得格外明显。侃皮作为一种行为,意味著作出模棱两可、矫柔造作的夸张举止和诱惑人的姿态;侃皮手势总是十分暧昧,“圈内人”从中领会其含蓄意义,“圈外人”也能作出另一种较为泛泛的诠释。当这个从形容词而来的动词进一步变为名词(如说某人或某物是一个“侃皮”) 时,这种两重性不但有所保留,而且有所发展。在有板有眼的公开意义以外,有心人还能体会到被指称之物的特殊风趣。



“自然而然的姿态真是难以保持!”
-王尔德:《理想的丈夫》


18. 我们必须对不自觉的侃皮和刻意做作出的侃皮作出区分。纯侃皮风格总是在不经意中获得的,而那些自知侃皮而有意为之的(所谓“来侃皮一下!”),一般不那么令人畅意。


19. 最纯粹的侃皮艺术是那些最严肃的艺术家在无意间创作出来的。那用蛇把灯饰盘绕起来作为装点的“新艺术”派艺人并非在开玩笑,也并非故意要以此取悦他人。他想借此热诚表达的意思是:“看哪,这就是东方!”真正的侃皮不是刻意作出滑稽古怪的样子。比如说,三十年代初华纳公司歌舞片(如《第四十二街》、《淘金者》等等) 中巴士比伯克莱(Busby Berkeley)作的歌舞段落就是如此 而诺尔考沃德(Noel Coward)的剧本就正相反:它们故作侃皮。为什么歌剧的经典剧目往往具有如此令人满意的侃皮风格?因为挥笔按那些荒诞不经情节谱曲的作曲家们都把它们当真。我们毋须考察这些作曲家们具体的创作动机,作品本身就能说明一切。(把巴伯(Samuel Barber)的歌剧《凡妮莎》和一出十九世纪的经典歌剧加以比较,就可看出,前者的侃皮系刻意为之,炮制痕迹凸显,后者却不然)。


20. 炮制侃皮的企图也许总会对作品造成损害。《天堂之乱》(Trouble in Paradise )和《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 Falcon)之所以位居最完美的侃皮影片之列,和它们自始至终轻松自如的情调有关。而类似《夏娃逸事》(All About Eve )和《击退魔鬼》(Beat the Devil)这些稍后摄制的电影在侃皮之醇厚程度上就差了一截 --- 前者有些太自作聪明,后者则太疯疯颠颠 --- 它们太想作出侃皮之态,结果手忙脚乱、弄巧成拙。我想,造成这种现象的内在机理还不全在是否有意为之,而更在于侃皮风味中极其微妙、难以把握的嘲讽和自嘲的界限。希区柯克的作品就是说明这一点的最好例证。他一些影片中的自嘲不具应有的忱挚感情,却不时流露出对自身主题和素材的轻视,其结果是,影片最终显得勉强笨拙而很少有侃皮氛围 --- 《捉贼》(To Catch a Thief)、《后窗》(Rear Window)、《西北以西》(North by Northwest)几片都是如此。另一方面,加内(Carne)的《奇怪,真是奇怪!》(Drole de drame)、梅韦斯特(Mae West )和爱德华霍顿(Edward Everett Horton)在银幕上的表演和部分“愚公秀”(Goon Show),都有上佳侃皮风味,哪怕是他们作品和表演中的自嘲,也散发着深深的自爱。


21. 再强调一下:侃皮风味的高下有赖天真无邪的程度。这句话又可作以下理解:侃皮揭示出天真,同时,如果有可能的话,它还进一步要腐化天真。这主要就被认为侃皮的人而言 --- 因为物品,无论它们受到侃皮之眼青睐与否,其自身性质不会发生变化。身具侃皮风格的人就不同了,一旦意识到观众喜欢自己的侃风,他们就会招摇过市,开始“侃皮侃皮!”了。梅韦斯特、比莉莉(Bea Lillie)、陆普、《救生艇》( Lifeboat)中的塔鲁拉班克海(Tallulah Bankhead)、《夏娃逸事》中的贝蒂戴维斯等都属此例。(顺便说下,有些人还会懵懵懂懂被拉下水,变成侃皮典型。比如,费里尼(Fellini)在拍《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 时就对爱克柏(Anita Ekberg)做了手脚)。


22. 如果我们不采取那么严格的标准的话,可以说,上好侃皮要么彻头彻尾出自天然,要么完完全全是有自觉意识的(此时其人半真半假的“侃皮侃皮”)。王尔德的箴言就属此例。



“把人分作好人和坏人真是荒唐得很。人只分富有魅力和令人乏味两类。”
---王尔德:《温德米夫人的扇子》


23. 纯粹的侃皮(或说纯真的侃皮) 中最要紧的因素是它的严肃性--- 一种失败的严肃性。当然并非所有严肃而失败的东西都侃皮:只有那些把夸张、奇想、热情和天真恰到好处结合起来的才是。


24. 有些作品只能被视为差劲而非侃皮的原因在于,它们从一开始就不够野心勃勃,没有向真正异乎寻常境界迈进的勇气 (相形之下,“那可真是过分!”、“太妙了!”、“真不可思议!”等等,则是表达侃皮激情的标准用语)。


25. 华丽而夸张正是侃皮的标志 --- 比如说,一个女人身着由三百万根羽毛制成的华美衣服,或者卡罗克里维立(Carlo Crivelli)的油画--- 画中镶嵌着真正的珠宝 而且用错视法画出的昆虫和石缝极为逼真。又例如,史腾堡(Steinberg)在美国导演的六部玛琳迪特里希(Marlene Dietrich)主演的影片都极为唯美而侃皮,其中以《魔鬼是个女人》(The Devil Is a Woman)一片为甚。不仅侃皮作品风格,而且其表现出的创作雄心也十分突兀。高蒂(Gaudi)为巴塞罗讷设计的美丽奇诡的建筑不仅因其风格的不同凡响而可被视为侃皮,更重要的是,他在他的艺术中那种一夫当关、顶天立地的勇气 --- 这在他的圣家大教堂(Sagrada Familia)中最生动地体现出来。


26. 侃皮是那种庄严自任却又并不可将之太当真的艺术,因为,毕竟它“太过火了”。《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和《奇妙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近乎侃皮 (或不妨将二者视为侃皮);至于戴高乐在公开公众场合的举止和谈吐,一般就是再地道不过的侃皮了。


27. 与此同时,一件艺术作品却也会因为过火得恰到好处,而错失纯正侃皮的地位。爱森斯坦(Eisenstein)的影片之所以很少侃皮,正由于尽管它们十分夸张,但这种夸张又不多不少地实现预定的戏剧效果,而没有真的“过头”。其实只需再“多”那么一点儿,它们原可是了不起的侃皮艺术作品 --- 尤其是《伊凡雷帝》第一和第二部(Ivan the Terrible I & II)。布莱克(Blake)的素描和油画作品也属此类情形:它们稀奇古怪、矫揉造作,却称不上“侃”。另一方面,深受布莱克影响的“新艺术”(Art Nouveau)倒是侃风浓厚。

还有,那些华美夸张但缺乏热情和诚意的作品决非侃皮。侃皮也必然出自那些不可遏制的内心情感。没有真情实感,只能有伪侃皮。换言之,它们不过是一种四平八稳、只供点缀的的时髦玩意而已 --- 其中不少已经相当接近于“侃皮,而且十分诱人:如达利(Dali)新潮的幻想作品,还有艾伯塔科可(Albicocco)的影片《金眼女孩》(The Girl with the Golden Eyes)中那种做作的细腻氛围 --- 而造作和侃皮决不可混为一谈。


28. 再重复一遍,侃皮要义在于试图作出不同反响的事 --- 而这里所谓的“不同反响”,主要指外表之华美而言,并非指不同凡响的能力或付出超人的努力。所以,一个优雅或夸张的手势可以是侃皮,而李普利(Ripley)“信不信由你”节目中的那些东西就很少具有侃皮意味。它们要么是长得稀奇古怪的东西(长两个脑袋的公鸡、十字架形的茄子等),要么是那些要求付出巨大努力的劳动成果(一个人倒立着从这里走到中国、一个女人在针尖上刻下《新约全书》等)。它们缺乏直接了当的视觉美和戏剧性,而那才是展示出侃皮超绝意义的要紧之处。


29. 像《在海滩上》(On the Beach)这样的影片和《小城故事》(Winesburg, Ohio)、《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这些小说糟到可笑的程度,但没有糟到有享用价值的地步 --- 它们费力地摆出不凡的姿态,然而却缺少想象力。可是,影片《花花公子》(The Prodiga)、《参孙和大利拉》(Samson and Delilah)、主角为超级英雄马其斯特(Maciste)的一系列意大利彩色巨片和无数日本科幻片(《大怪兽》、《地球防卫军》、《H-Man》等),尽管粗俗不堪、毫无艺术品味,但相对而言,它们较不虚假、勉强,在展开幻想时也更奔放、更极端,所以竟颇为感人而且还有娱乐价值。


30. 当然,托时间之赐,侃皮经典也在不断变化中。前面我讲的那些“费力地摆出不凡的姿态,然而却缺少想象力”的作品,将来可能透露出它们的侃皮价值。由于它们的年代离我们不远,我们无法赏识其中与我们自己日常梦幻过于接近的想象成分,而通常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幻想才更令我们感动。


31. 这就是为何那些深受侃皮审美家推崇的作品往往是些老式过时的东西。这并非因其旧而爱之,而是因为老化、消褪、悖时使得我们能够与它们保持必要距离,甚至油然产生同情心。一件艺术品在处理重大的当代主题时如果失败,可能会让我们感到愤怒。但时间在流逝中改变了这种情况;它把艺术品从道德重压下解放出来,送交侃皮趣味处理...... 时间的另一效用是:去除艺术中陈腐因素的庸俗之气 ,使之显得奇幻有趣 --- 陈腐庸俗只能是对时新口味而言。那些现在津津有味听鲁迪瓦利(Rudy Vallee) --- 英国流行乐队The Temperance Seven 最近将他的老歌重新翻唱 --- 的人们在这位歌手全盛时绝对会被其歌曲的庸鄙触犯。

归根结底,是否侃皮并非不取决于事物是否老古董,而取决于我们与之的距离;保持一定距离使我们不致因为它在艺术上的失败而恼怒,相反,还会因此发现它格外令人赏心悦目。时间的功效不可预测。或许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 --- 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罗得史泰格(Rod Steiger)、瓦伦比蒂(Warren Beatty) 这些演员的法宝 --- 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侃皮审美物件,一如鲁比基勒(Ruby Keeler)和莎拉伯尔尼哈特(Sarah Bernhardt)现在享受的地位一般。但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32. 侃皮是对所谓“个性性格”的抬高。只有那些有能力招摇自己个性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一点。成功的例子包括:路伊福勒(Loie Fuller)、德米尔(Cecil B. De Mille)、克里维立和戴高乐等。年事已高的马莎格拉汉(Martha Graham)举手投足间从不忘记时时提醒他人:她不是别人,而是马莎格拉汉 ...... 这一点在伟大的侃皮偶像嘉宝(Greta Garb)身上就再清楚不过了:嘉宝作为演员之拙劣(至少可以说,她的表演缺乏深度),竟使她的美更光彩夺目 --- 她因此永远是她本人。


33. 侃皮美学所欣赏的是所谓“瞬间个性”(这点的的确确很有十八世纪古风)。相应地,个性的发展则令其无动于衷。在侃皮人士看来,个性是连续不断的华彩表演,表演的主角必须始终让人感到新鲜有趣。这种态度,实际上是侃皮意识将人生经验戏剧化的关键。这也是为何歌剧和芭蕾是侃皮美之宝藏:这两种艺术形式都不着重发展人物形像的复杂性,而侃皮之美不致因这种发展而减色。而在歌剧剧目中,比如说,有人物个性发展的《茶花女》( La Traviata )就不如却完全没有人物发展的《游吟诗人》(Il Trovatore)“侃”。



“人生太过重要,所以不能严肃地谈论它。”
- 王尔德:《虚无主义者薇拉》


34. 侃皮美学不和一般审美观争论考察对象的优劣:它不声称对方所谓的美是丑,或丑其实是美。它提供一套完全不同的、有补充性的标准来探讨艺术和人生。


35. 我们通常以艺术作品的深度和庄严的艺术成就来判断它的价值。我们赞赏其艺术之精湛和创作动机之深刻。我们希望看到二者彼此相称。实际上,我们以此来衡量《伊利亚得》(The Iliad)、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剧本、《赋格的艺术》(The Art of the Fugue)、《米德镇的春天》(Middlemarch)、伦勃朗(Rembrandt)的油画、沙特尔大教堂(Chartres)、多恩(Donne)的诗歌、《神曲》(The Divine Comedy)、贝多芬(Beethoven)的四重奏...... 而在历史人物中,我们以上述标准衡量苏格拉底(Socrates)、耶稣(Jesus)、圣芳济(St. Francis)、拿破仑(Napoleon)、萨佛纳罗拉(Savonarola),等等。简言之,这是上层文化的万神殿,真、美和严肃在此得到供奉。


36. 但除了上层文化中或悲剧式或喜剧式的庄严格调和衡量历史人物所用的崇高准则外,还有其他创造性的意识形态。只对此类高雅文化表示尊重的态度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同人的真实经验和情感不相符合。

举例来说,有一类对生活和艺术的严肃态度表现为苦痛、残酷和疯狂。我们其时已经学会了欣赏这种受挫的人文精神。我这里所指的当然不仅是艺术风格,还包括人的个性风格,不过最好的例子还是来自艺术创作。博什(Bosch)、萨德(Sade)、兰波(Rimbaud)、雅理(Jarry)、卡夫卡(Kafka)、阿尔托(Artaud)和二十世纪多数重要艺术作品都是如此:对创作这些作品的艺术家而言,和谐不是艺术的目标。他们穷竭艺术手段,不断探索充满暴力和悖论的题材。连传统的作品完整性,对此类美学而言,也不再有存在可能。艺术作品和人生,都只能以片断形式存在。显然,一种不同于传统上层艺术的标准在这里起作用:一件艺术作品的成功不在于它成功解决主题矛盾,而在于它揭示了一种全新的人类生存处境和一种前所为有的经验。简言之,它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观察世界的眼光。

侃皮继艺术史中上述两个阶段而起。它表达了失败了的严肃感和一种将自我人生经验的戏剧化。侃皮在拒绝传统严肃艺术对和谐的追求的同时也避开另一极端。


37. 上层艺术本质上是道德性的。当代先锋派艺术则从道德和审美激情的矛盾中获得力量。侃皮则是唯美的。


38. 在侃皮之眼看来,世界是一系列纯粹审美经验。它是风格战胜内容、审美战胜对道德伦理之考虑、冷嘲战胜悲剧感情的具体表现。


39. 侃皮和悲剧正相反。就侃皮艺术家之对待自己的艺术而言,侃皮并不缺乏严肃性,而且也有感人肺腑的力量。但其中的悲伤之情只是整体色调的组成部分。实际上,正是一种悲痛感使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作品--- 如《欧洲人》( The Europeans)、《尴尬年代》( The Awkward Age)、《鸽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 具备侃皮之美 ,但是其中并无悲剧可言。


40. 风格就是一切。比如说,热内(Genet)的思想观念符合侃皮真义。他说:“优雅与否是行为好坏的唯一标准”( 见作者原注二),正和王尔德所谓的“对要紧的事来说,最关键的不在于真诚性,而在于风格”几乎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但最终决定艺术作品是否侃皮的,还是艺术风格。《温德米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mere's Fan)和《芭巴拉少校》(Major Barbara)中尽管谈论的是道德和政治,但很侃皮,这不仅是因为这些观念新奇,也因为艺术家使用了俏皮风趣的手法。相形之下,热内在《百花夫人》(Our Lady of the Flowers )中表达的是侃皮思想,但表达方式太过一本正经、太崇高和太严肃,以至于这本书本身谈不上侃皮。


41. 其实,侃皮的关键正在于将传统的艺术严肃性的主流地位取而代之。它反对一本正经,它充满戏谑。更准确地说,侃皮和“严肃性”有一种全新而复杂的关系:我们可以严肃看待轻佻事物,同时也不妨轻佻地看待严肃事物。


42. 我们之所以为侃皮所吸引,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人生与艺术光是“真诚”是远远不够的 --- 所谓真诚的人可能无非只是思想狭隘的庸人罢了。


43. 超越严肃的传统手段 --- 讽刺 --- 今天看来力道不足。今日各类文化渗透媒介,使受众变得成熟和挑剔。对他们而言,侃皮提供了新的标准:形式的巧妙和富于戏剧性。


44. 侃皮倡议以一种喜剧眼光看世界。但这不是那种刻薄的论辩性的喜剧。如果说悲剧是对人生最高度的介入,喜剧则是有意为之的低介入,是游离其外的手段。



“那种单纯的快乐真令人羡慕,只有它们之中才有复杂感情!”
---王尔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45. 超凡脱俗是精英阶层的特权。旧时贵族在文化领域中的说话权到十九世纪为所谓“哥儿”取代,而“侃皮”则是当代“哥儿文化”的具体表现。侃皮是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如何在大众文化的时代作一个公子哥儿。


46. “哥儿”们往往娇生惯养。对周围事物,他们要么摆出不屑的姿态,要么满脸倦容。他寻求奇珍异宝,对大众所好之物则无动于衷。(比如:于斯曼(Huysmans)《背道》中的埃桑迪斯;佩特笔下的享乐主义者梅榴丝(Marius the Epicurean) ;瓦莱里(Valery)的“趣味先生”)。趣味的高尚对“哥儿”是件重要的大事。

侃皮高人的乐趣则更有创意。他不在拉丁诗歌或佳酿或天鹅绒外套中找寻快乐,却沈醉于最粗鄙、最寻常的大众文化中。对象自身的用途不妨碍他对它的享用,因为他自有一套办法。侃皮 --- 大众文化时代的公子哥儿审美趣味 --- 不考虑对象之珍稀与否。 侃皮口味不因其为批量复制品而受到影响。


47. 王尔德本人就是个过度型的人物。他刚到伦敦时头戴天鹅绒贝雷帽、身穿丝边衬衫和棉绒马裤,脚上还有一双黑丝袜,而且终其一生,其个人趣味也从未离老式公子哥儿的行头太远。他的保守主义充分体现在《道连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中...... 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许多作风又暗示了他性格中更现代的一面。侃皮审美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等同看待各种事物 --- 就是最早由王尔德将之确定的。证据包括:他宣称要让自己“配得上”他的青花瓷器;他表示门把手可以和油画一样令人赞赏,等等。当他煞有介事地宣布领带、“插花眼”(boutonniere)和椅子的重要性时,王尔德其实已经在预示民主的侃皮精神的即将到来。


48. 老式“哥儿”憎恶粗俗之物。新式“哥儿”--- 侃皮爱好者 --- 则正好相反。那些使前者恼怒或厌烦的东西,让后者欣喜和愉快不已。前者爱用洒过香水的手绢掩住鼻孔,而且动不动就会晕厥过去,后者却陶醉在熏天臭气中,还对自己坚强的神经感到自豪。


49. 无疑这是了不起的壮举。但是归根结底,这种壮举是由于哥儿们不耐烦闷的生活而作出的。侃皮趣味和烦闷二者间的深刻联系不可低估。侃皮只能存在于富裕社会,只能存在于富足的社会阶层中,因为只有那个阶层的人,才能体验到富裕带来的病态心理。



“生活中反常的事物正好和艺术有正常关联。事实上,这是生活中唯一与艺术有正常关联的东西。”
---王尔德:《给受到过度教育者的几条几条箴言》


50. 所谓贵族地位既是就权力而言,也是就文化而言。侃皮趣味其实是高雅趣味史的组成部分。但既然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不复存在,他们所特有的雅趣何所依存?答案是:社会上有一群人自发自命地形成趣味贵族,而他们多为同性恋者。


51. 我必须对侃皮趣味和同性恋之间的关系作出解释。说侃皮趣味即是同性恋趣味并不正确,但无疑二者有密切关系且有共通之处。这好比并非所有自由主义者是犹太人,但犹太人确实普遍倾向于自由主义和社会改革。因此,尽管并非所有同性恋者有侃皮趣味,但大致而言,同性恋人群构成侃皮队伍之先锋和侃皮艺术的知音。我这里并非随意将犹太人和同性恋者相提并论:二者确实是当代城市文化中的杰出创造性团体,而且他们影响的,还是最深刻的一种创造力:感性 (sensibility)。现代感性的两种先锋力量,一是犹太人严肃的道德追求,一是同性恋者的唯美和超然。


52. 同性恋者之自比贵族也与犹太人的例子有类似之处。一种意识形态总是服务于鼓吹它的特殊团体。犹太自由主义是自我认可的一种姿态,而侃皮趣味也有宣传功能。无庸赘述,上述二者的取向正好相反。犹太人寄望通过鼓吹道德良知来使他们自己融入现代社会,而同性恋者则通过鼓吹美学趣味来达到同一目的,只是他们所推销的侃皮趣味恰巧是消融传统道德的溶剂:它消除了人们胸襟中的道德义愤,还对游戏人生的态度推波助澜。


53. 无论如何,即便同性恋者恰好是侃皮风格的作俑者,侃皮趣味还是远比同性恋趣味范围要广。很明显,侃皮把人生视作戏台的隐喻特别适合同性恋者们阐释自身的一些特别情况,并为之辩解(侃皮主张切勿太过一本正经,也正好与同性恋者想永葆青春的欲望相符)。然而,即使侃皮没有被他们发明,也迟早会被另外一群人发明的,因为贵族化的文化态度不会消逝而只会用愈来愈顽强的态度---- 和愈来愈巧妙的手段,实现自身。侃皮对风格的讲究,是在风格问题自身已经过时的时候出现的(现代的社会每一新风格,如果不明显属于历史陈迹,总以反风格粉墨登场)。



“只有铁石心肠的人在读到小耐尔死去的时候,才能不放声大笑。”
---王尔德:谈话录


54. 侃皮生发于以下这个了不起的发现:高雅情趣并非为上层文化专有。侃皮提出:高尚品味并非仅是高尚品味,还包括对不高尚情调的高尚品味(热内在《百花夫人》中曾讨论过这一点)。学会高雅地体验低级趣味可以使人体验到解放的快感,而固执地把持“严肃文化”不放的人会失去许多享受快乐的机会,或不妨说,他会因要价过高而失去市场。侃皮给高雅品味带去大胆而机智的享乐主义色彩,它给本来就趣味高雅的人送来额外快乐,令他不致沈溺于恼怒不快中。它对人的消化系统有好处。


55. 最重要的是,侃皮趣味是一种享受和欣赏的方式,而非评判方法。侃皮宽宏大量,因为它开朗奔放。它只不过表面上有时有些恶毒、刻薄而已(即使它的刻薄也充满温情,不是毫不留情的那种)。更何况侃皮并不指摘严肃格调。对那些真正严肃艺术的成就,它绝不冷嘲热讽。只不过它还另外发现,在某些热诚的失败中也一样包含着崇高的艺术价值而已。


56. 侃皮趣味其实是一种爱的感情,一种对人性本身的爱。它沈醉于人性中那不尝的痛苦激情,而不对之作任何道德判断。任何东西只要能打动它,就会得到它的认同。如果人们对被他们称作“侃皮”的人或物抱以一笑,他们不是在嘲讽,而是在表示欣赏。侃皮是种温存的感情。

(这里不妨把侃皮和一般的波普艺术作比较:尽管二者有时相同,有时有关联,但依然十分不同--- 波普艺术较平易、较枯燥,也教严肃和冷漠。与侃皮相比,波普艺术归根结底是虚无主义的。)


57. 侃皮将对人性的爱移情于特定对象或个人风格。如果少了这种爱,则不会有侃皮,这就是为何《小城风雨》(Peyton Place)这本书和蒂许曼大厦(Tishman Building)只是冒充风雅的俗物,而非侃皮。


58. 侃皮美学的终极信条是:这太糟了,因此它也太棒了... 当然,这也只在一定条件下才是如此,而这些条件,我已经在上面的札记中大致加以勾勒。



注释:

(作者原注一) 时代的内在感性不仅至关重要,而且最易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们可能通过研究智识的历史来认识时代的思想观念,或通过研究社会史来认识它的行为特征,与此同时,对这种内在感知力却全不触及。在历史研究中对此有所发掘 的情况 --- 如赫伊津哈(Huizinga)对中世纪的研究和费弗尔(Febvre)对十六世纪法国的研究 ----是极为罕见的。


(作者原注二) 萨特在《圣热内》(Saint Genet)中的说法是:“优雅是一种行为举止的特质。这种特质尽可能多地把存在转化为表像。”


译者题解

“Camp ”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已经渐渐进入日常英语,日显重要,但是不但其语源不详,其语义也不甚清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点给当时三十岁出头的桑塔格以充分的发挥余地。在日常口语中,此词常和西方城市同性恋亚文化联系在一起:人们常用它来表达对同性恋亚文化中那些夸张、诙谐、甚至显而易见有庸俗情调的事物的赞赏态度。但是正如桑塔格在这篇著名文章中指出的那样,“Camp”一词具有远远超越同性恋者圈子的文化价值。

我把“Camp ”译为“侃皮”有以下几个理由:(一)“皮”字取自同是六十年代重要文化现象的“嬉皮”(hippie) 之“皮”;(二) “侃”字除发音接近外,还取其“和乐”之义 (《汉书•韦贤传》:“我徒侃尔,乐亦在而。”)。西方同性恋者现在一般被称为“gay”。这个词原来也是“快乐”的意思。

张帆
零五年一月于多伦多

译者居住在加拿大,享受艺术和生活

2009年11月7日星期六

村上隆接受台湾媒体采访

村上隆Murakami Takashi By
黄亚纪Huang Yaji CANS
当代艺术新闻, 2009九月
图片: Segawa Takehiro(AZIO), ©2009 Takashi Murakami/Kaikai Kiki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Courtesy Kaikai Kiki Co., Ltd.

访问完村上隆后回到饭店,饭店柜台摆着日本各报社特别加印的号外:欧巴马获诺贝尔和平奖。我不禁想起村上隆提到,当日本不再作为美国文化的翻译者后,日本应该走向怎样的未来?当美国和西方国家逐渐放弃核武及战争,他们透过战争所建构起的经济强权也在瓦解边缘,这样的时代交界点上,村上隆的谈话格外发人省思。
开始访问之际,村上隆散着一头长发进来,坐下后立即束起了他招牌的马尾。因为最近在法国Perrotin、纽约Gagosian个展、之后又前往英国泰德参加群展,一连串海外行程的时差还未调整过来。采访当天,是村上隆版画东京个展『我爱版画,所以我作版画』的开幕,紧接着又有Geisai13、Geisai台湾,以及首度在台湾的版画个展,完全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听Kaikai Kiki工作人员表示,村上隆为了能够对应欧美画廊和纽约Kaikai Kiki办公室的会议,原本睡眠就是分段式的,也就是工作三四个小时后小睡一小时,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好几年。

黄亚纪:在您的办公室中看到不少茶和茶具,之前您也请千宗屋先生到Geisai大学讲述有关茶具和茶道的课程。其实中国当代艺术家中现在也正兴起一阵品茶热潮,虽然我想其中的意义有些不一样。

村上隆:对我而言,当海外的、西洋的收藏家想要收藏、鉴赏作品时,他们所追求、所想像的东西,是自己的国家所没有的东西,或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当他们谈到日本、谈到亚洲时,他们已经有某种固有的想像。对于他们,我抱持着想要回答他们的心情,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娱乐的意义,虽然我的作品中显示出我并不思考过于深奥的事,但是我却总是思考着艺术本身。在這樣的脈絡之下,我認為茶道、禪道,是可以回答西方世界的最好解答之一。

也有人会认为我在作品中会放进了宗教的东西,这主要是因为我认为宗教深处存在着属于人类的哲学,就如同我们看《达文西密码》这部电影一样,这部电影让我们理解了基督教世界中一些表面的东西,但是若要更深层地了解基督教文化,说穿了只有西方人本身才能达到完全的理解。

人类永远存在着想要理解自己不了解的文化,所以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是透过研究,将自己文化的文脉找出,比如说作品中出现的达摩,某种意义上就像是西方人用《达文西密码》把自己的文化解释给东方听一般。

黄:也就是对于文化的翻译。

村上:文化翻译的意义也存在。比如说日本动画《钢弹勇士》,西方人很难理解《钢弹勇士》的故事:国家和国家之间发生战争,而发生战争的原因是无法避免的独立问题,众多机器人不断登场厮杀,最后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快乐的大结局……,这对于西方社会是非常难理解的。我认为这就是所谓日本人的宗教感,或是二次大战战败的巨大挫败感。某种意义来说,如果我们不把日本解释到那个地方,其他人就无法体验到、享受到真实的日本。现在日本非常畅销的村上春树《1Q84》也是和我一样,村上春树的创作转向对海外解释何谓日本,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如果你真要问我为何要这样做?虽然这种解释日本的层级和《钢弹勇士》不同,但是无论如何,如果没有任何人慎重地向西方解释日本的话,西方就无法看到所谓「日本」真正的内容,这就好像我们也会看美国的连续剧《24小时》一样,虽然层级不同,但是透过它就能看到美国现实社会的背景、进入所谓美国的内容当中。所以,如果简要的说,这的确算是一种翻译。

黄:这和亚洲其他国家兴起造成日本对于发言权的危机感有无关系呢?

村上:二次大战日本输在美国之下,之后日本就在亚洲国家间扮演美国文化翻译者的角色。我认为日本的这个角色现在已经走到尾声了。日本接下来要如何创造出属于自己国家的认同感(identity)?我认为日本现在正伫立在不知所措的路口。

我常在作品中谈到战争。我之所以会固执于战争之上,是因为我认为挑起战争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多年来,美国都为了振兴自己的经济而兴起战争,而全世界对于他们居然都选择原谅,「在这样的历史下的未来会如何?」,其实就是我过去十年间作品的主题。另一方面,这二十年来并没有发生和我们近距离的战争,「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类的经济应该如何继续运转?」,现在变成是这个问题愕然地摆在所有人面前。在这两种问题之间,有没有什么类型的艺术,是可以向其他人诉说战争和人心间的关系的?其实,这样的艺术至今还没有出现。这种艺术必定和电影、电视的层级不同,需要更深层思考的媒材,如小说、绘画,否则是无法传达出真正的讯息。

现在大家经常谈论中国,或多或少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一个国家若把焦点聚集在经济发展,但它却不能再重复历史、借兴起战争来发展经济,那这个国家和人民要如何发展?这将是需要面对的最大命题。虽然说我自己的国家过去战败了,这么多年来日本对于自己的过错也不断地重复反省,但是,这样之后的日本人民真的和平吗?真的幸福吗?身为艺术家的我对于这样的疑问,不断提问后解答。

如何在不造成战争的前提下,或是不在资本主义经济的成长理论下,寻找获得幸福感的可能性,如果把这个命题,以带有娱乐性但又严肃的方式放到艺术里,最后产生的不是乐观主义,就是悲观主义。而我,则是以悲观主义的立场思考着这件事情,我认为人类一不小心就会再次掀起战争,未来的人类不知是会幸福或是不幸……。但是无论如何,人类花费毕生的精力在寻找一种幸福感,尽管对于会发生的事情,我是抱着悲观的态度,认为会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黄:现在日本在雕塑、动画、电影、版画的技术都非常成熟,但却仍难以成为和西方相同的艺术生产中心,对于日本或亚洲当代艺术的生产,您认为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呢?另外对于日本当代艺术市场的现况您认为如何?

村上:日本的艺术市场其实还很不成熟,某种程度无法跟随上我作品的成长,包括价格上的。我的作品在西方市场上的价格已经被底定,所以现阶段在日本市场内,如果不是类似版画这样的作品,是很难被接受。

黄:不过版画的确能贴切传达出您对于艺术的一些想法,一种既是物体的,又能把所有元素推到表面的平面性。

村上:实际上版画在日本艺术市场的接受度也不高,因为若是海报的话,价格很便宜,日本会有人因为喜欢就购买。但是版画,因为制作过程复杂,制作成本也相当高,价格上当然不能彻底地平易近人,在销售上便显得困难,但是版画是我非常喜欢的媒材,大学时代起每年都会制作,现在也突破了各种预算和技术上的问题。这次在Kaikai Kiki的版画展就是一次我对于版画作品及版画思考的整理。

关于艺术生产,我自始至终都扮演着一个角色,就是思考如何塑造出一个让艺术生产得到更多的制作资金,让这些资金可以充分运用在制作所需,最后让艺术得到真正有效回报的社会,我一直是这样一个和费用奋斗的艺术家。日本在艺术生产的问题点就是,对于艺术生产经费的回报,还未能建立真正有力(dynamic)或有效的方法论。所谓有力(dynamic),虽然这是我艺术生产者的观点,就是这次所花费的经费,尽可能地变成下一次创作的助力,最后演变成一种理想的循环。日本的电影产业也面对相同的问题,最后获得回报的是一开始没有冒什么风险的演员们,但是真正制作出电影的制作者们,却没有得到相对的报酬,这样的艺术制作的环境和社会,难道不是还很落后吗?

---------- 感谢台湾创新发展公司安排此次采访

2009年6月6日星期六

53届威双中国代表队阵容

本届中国馆团队阵容。

中国馆-见微知著 China
策展人:
卢昊
赵力
艺术家:
方力钧
何晋渭
何森
刘鼎
邱志杰
曾梵志
曾浩

中国-香港 China-Hongkong
Alienated Cities and Dreams
策展人:Tobias Berger (Para/Site Art Space)
艺术家:白双全

台湾馆 China -Taiwan
沒有策展人,而是成立「雙年展與國際計劃辦公室」,
由主任張芳薇擔任這次「台灣館」總策劃人。
艺术家:
謝英俊
陳界仁
張乾琦
余政達



本届策展人Daniel Birnbaum,1963年出生于斯德格尔摩,自2001年起就担任法兰克福国立造型艺术学院(Staedelschule Frankfurt)附设的Portikus美术馆馆长。


终身成就奖:
美国艺术家约翰•巴尔代萨里(John Baldessari)
日本艺术家小野洋子(Yoko Ono)


主题馆个别艺术家介绍:
Chen Zhen 陈箴
Huang Yong Ping 黄永砯
Chu Yun 储云
Xu Tan 徐坦
Wolfgang Tillmans 沃夫冈•提尔门斯
Rirkrit Tiravanija
Carsten Höller
Dominique Gonzalez-Foerster
Paul Chan

2009年3月26日星期四

Claude Lévêque将代表法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法国日前宣布,艺术家Claude Lévêque将代表法国参加第53届威尼斯双年展, Lévêque这次在威尼斯将展出一个装置作品,名叫Le Grand Soir。

Claude Lévêque 出生于1953年,他是法国自从Daniel Buren 和Christian Boltanski之后法国艺术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创作主要关注对空间和气氛的创造,他喜欢在日常的生活环境里创造出一种超离现实的氛围。比如,他曾 经在法国国际大学城里完成了一个名为“柴可夫斯基”的公共艺术项目,在那个大学城里有一个方正的小石屋,是上世纪30年代的建筑,石屋前面是一个有静谧水 声的水池。Claude Lévêque的装置就安放在这个石屋的屋顶上,看起来像铝箔质地的金属矗立在屋顶,铝带着强烈光线和水波一样纹路的金属特质强行加入了周围的静谧和古老 氛围。水声,音乐,和金属的反射和折射作用给环境带来了一种神秘而异样的气息。整个环境和空间给人的感觉亦真亦幻,超越时空,像一个现实生活的幻境。

这次威尼斯双年展法国馆的策展人是来自日内瓦现代和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主任Chirstian Bernard。Claude Lévêque的项目是他特意挑选出来的。

Installation in situ, Villa Arson, Nice.


Filet, cordons, tubes fluo jaunes.
Photo Claude Lévêque


Pommes de douche, tubes fluo jaunes.
Photo Jean Brasille



Murs de parpaings,tubes fluo roses.
Photo Jean Brasille


Cercle d’ampoules blanches tournantes, chenillard.
(Collection FRAC Provence Alpes Côte d’Azur)
Photo Jean Brasille



Echelle et tubes fluo bleus.
Photo Jean Brasille


Miroir, meurtrière, lampe à iodure métallique
Photo Jean Brasille

echelle
echelle
Voilage, ventilateur, lit recouvert d’une couette, tubes fluo jaunes.
Photo Jean Brasille

奥地利林兹(LINZ)的“AEC”(ARS ELECTRONICA CENTER)

AEC艺术中心又称"未来美术馆(Museum of the Furture),是Linz最重要的美术馆之一。Linz同时也是欧洲多媒体艺术的一个重镇。参观者可在中心内看到最先进的技术,美术馆有6层楼梯,每一层楼都拥有从全世界最高科技的的实验室里诞生的作品。
自1987 年由「奥地利林兹电子艺术中心」(Ars Electronica Center Linz)和 ORF's Upper Austria Regional Studio 创设的年度「电子艺术大奖」(Prix Ars Electronica)为当前国际上极重要的电子艺术大展之一。

机构网站点这里


2009年3月16日星期一

法籍华人侯瀚如:全球顶级华裔独立策展人

2006年04月19日 15:13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陈磊

侯瀚如,1963年生于广州,1981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1988年硕士毕业。1990年后移居巴黎。现为阿姆斯特丹皇家美术学院教授、美国明尼 苏达州沃克艺术中心国际艺术顾问委员会成员、中国当代艺术奖评委。同时也是欧洲、亚洲以及美国很多艺术基金会的委员和评委。英文文集《在中间地带》于 2002年出版。


  法籍华人侯瀚如有一个如今越来越时髦也越来越显示其重要性的身份——策展人。

  策展,按字面的意思理解,就是帮助别人策划展览。不是工业品,也不是妇女用品,而是现代艺术的展览。

  从侯的履历上看,他显然已经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并且成绩卓著:1994年芬兰的“从中心出走”展览,1997年英国伦敦的“巴黎人”展览,接下来,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双年展”、墨西哥的“国际摄影双年展”……一个接一个,忙得脚不沾地。

  侯瀚如说,他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策展人,他是独立、自由的策展人。

   和那些在美术馆、博物馆等艺术机构专门负责展览工作的专业人员不同,侯瀚如没有一个单位,他为自己打工:今天为上海双年展效力,明天,他已经跑到南非的 约翰内斯堡,为那儿的双年展服务;这个月,他还在韩国光州,下个月,已经到了英国伦敦。他是一个现代艺术的“空中飞人”。记者打电话给他,本以为他在巴黎 的家中,没想到他在洛杉矶,而且很快要搬过去了,因为旧金山艺术学院请他给学生教授公共展览方面的课程。

  10多年策展生涯中,没有固定的展览单位给侯瀚如支付薪水,他从来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活得很艰难”。与此同时,邀请他去策划展览的单位和国家越来越多,他参与的展览也越来越密集。

  侯瀚如说,国际、国内策展人很多,但是能坚持下来的很少,像他这样坚持了10多年的,就更少了。

  “全球独立策展人也就那一二十个人吧,能走到今天的不多,我也是运气。再说,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

  1997年至2000年间,侯瀚如和另一位著名策展人汉斯策划的“运动中的城市”,在全球7个国家巡展,每到一地,都结合当地创造一个版本,仅此一个展览,侯瀚如就调动了全球超过140位艺术家!

  侯瀚如更喜欢被人称为艺术批评家:1994年,31岁的他当选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美术学院教授。众多头衔之外,他还是多个重要艺术刊物的专栏批评家。

  “我基本上来自艺术批评的背景,和艺术家的关系特别密切,我做的展览针对各个条件不同的地方,绝大部分都和现场发生关系。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种展览,而是通过展览表达观点、思想和见解,为更多有思想的艺术家提供平台。”

  当年,在巴黎,他利用自家的过道举办展览,而参与这次展览的,其中就有不少今天已极具名气的艺术家。

  4月13日深夜,记者通过越洋电话,采访了这个活跃在国际艺术界的小个子广东人。

  人物周刊:目前“独立策展人”这个行业在国际上行情如何,从事的人多吗?

   侯瀚如:做这个行当的人蛮多的,快变成一种时髦了,但一直做下去的人就不多了。靠这个生存还是蛮难的。因为,艺术产业基本上还没有形成,大家都是在一个 圈子里活动,和市场搭不上关系,不能盈利。而且各个艺术机构都有一套自己的人马,找我们做事情,都是想让我们做一些他们做不到的,所以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 才会找我们。我之所以能做下去,也算是幸运吧,不断地有事情找上门来。

  人物周刊:您是如何进入“独立策展人”这门新锐的行业的?据说,你1988年中央美院硕士毕业以后,到巴黎留学去了。

   侯瀚如:不是去巴黎留学。我在中央美院呆了7年,硕士毕业以后,到艺术研究院美术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碰上费大为(另一位著名策展人,最早将中国当代 艺术引入西方)他们在法国南部做第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览,需要人,我就过去了。之前,我也参与了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到法国,本来只是说帮几个 月的忙,结果认识了女友,就一直留了下来。

  这个期间,什么都做过,在餐馆打过工,在马路上画过画,和许多中国出去的艺术家一样。这样漂泊不定,持续了两三年吧,还挺有乐趣的,穷欢喜!(笑)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融入西方艺术家群体的呢?

   侯瀚如:这个很自然,因为我从来都喜欢对任何地方出现的有意思的艺术现象进行研究,不可避免就有了各方面的交流与接触,也会拿出一些提案,而这个展览又 可能直接或者间接地与巴黎有一些关系。通过这样的活动,慢慢与这个圈子发生了一些密切的关系,后来就像滚雪球似的,熟悉的人越来越多。

  人物周刊:当时怎么会想起来在自家的过道上办艺术展览呢?经济窘迫?

  侯瀚如:一方面是经济问题,一方面也想给自己提些问题。比如,你住这个地方,艺术进入你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和生活在一起,你该怎么办?我们就想身体力行地试一下,看很难与生活共存的艺术品放到生活中,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这是个很有乐趣的事情。

  1993年的巴黎,除美术馆、博物馆、画廊之外,很少有展览活动。我们就想怎么在私人的、非常规的空间里面,做一个展览,在市场、官方机构之外为艺术做些事情。于是就在我们家的过道——一个5×1米的狭小空间,巴黎典型的斜斜的小过道里开始了试验。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艺术品从公共空间进入到私人空间。我们每个月请一位不同的艺术家来做,让他们来重新定义这个通道。展览持续了13个月,邀请了世界上13“位”艺术家,其中有几个是艺术家群体。

  当时也没有钱,攒下的一点钱,就复印一些请柬邮寄给朋友,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播开来,艺术家们也都是自己掏钱来做这个事情。大家都是凭着热情来做这件事情,每个月都会有几百人到我家来参观。

  说句笑话,那时候,连请帖都发不起,也就一二百封的样子吧,因为邮寄也要花很多的钱……后来朋友都习惯了,每个月都会打电话过来问:啊,你们这个月会有什么展览啊?

  人物周刊:在自家过道上办艺术展览,对自己以及邻居有没有影响?

  侯瀚如:肯定有。那段时间,我的孩子也出生了。不过,我觉得正是如此,才能把自己放到一个很真实的环境里面,做一个挑战,有点像叶公好龙,这个龙来了怎么办?(笑)

  侯瀚如在自家过道上办展览,不仅吸引了巴黎这个艺术之都的艺术家们的目光,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让当时的人们认识到,在正规的博物馆、美术馆之外,还可以有另一种艺术空间存在。侯瀚如也从此开始步入众多艺术机构的视野。

  1994年,芬兰一家知名艺术机构主动找到侯瀚如,邀请他为即将举办的中国艺术家的展览出谋划策。

  这一次,侯瀚如又不按常理出牌,做出了一个很不“中国”的东西——“从中心出走”。在他看来,芬兰这样一个在西方处于边缘的国家,应该解构西方中心,当然,他也把西方眼中的中国解构了一次。

  这是侯瀚如第一次接受正规艺术机构的邀请,那时,他31岁,而独立策展人这回事儿,也才刚刚兴起。

  人物周刊:当时有独立策展人这个概念了吗?

  侯瀚如:国内情况我不太了解。当时,这种做法在国际上还是比较新的。因为,curator(策展人)这个概念上世纪70年代才出现,那时很少有人能独立做策展,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才出现了一批。其实在国际上也有一二十个人吧,慢慢在国际上形成一股势力。

  过去没有那么多的双年展,现在有那么多,对策展人的角色就有了需求。而且,越来越多的美术馆、博物馆,越来越多地向其他领域开放,也就需要我们这样具有所谓国际视野的人来参与。

  人物周刊:1997-2000年,在7个国家巡展的“运动中的城市”是你独立策展生涯中的一项重要展览,这个创意是如何出台的?

  侯瀚如:这个策划是和汉斯一起做的。当时,维也纳的一家博物馆希望做一个纪念他们一百周年的活动,也是关于亚洲的。

  当时,我就想,亚洲最有意思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它的文化身份,应该是它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城市化,正是这个,把亚洲变成世界上经济、文化最活跃的地区之一。而且,在这个变化里面,产生了一批很有意思的艺术家和建筑师。

  基于此,我们就提出“运动中的城市”这个概念,想把艺术与现实生活,特别是城市生活沟通起来,打破艺术门类之间的界限,引进建筑、社会学、电影等诸方面的原素。

   我们也对传统的展览模式提出了挑战。过去的展览都是一件件艺术品,在很中立的背景下体现出来。那次,我们则希望展览真正像个城市一样,把各种因素联系起 来,形成真正的城市生活,就像营造一个小城市一样。同时,展览在世界各地巡回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跟当地艺术家开展直接的合作,针对这个地方设计一 个全新的版本,而不是把一个固定的东西在那一摆了事。

  人物周刊:你的展览为什么如此重视和当地的交流与对话呢?

   侯瀚如:因为我们今天做的事情,是在全球化的背景和结果下进行,但什么样的事情才是全球化?能不能借用这个潮流、这个能量,来刺激一些东西?我希望我做的 事情,就是每到一个地方,借用这个潮流来形成刺激,来形成当地丰富的局面,引发一些讨论。和当地互动,产生一种独特的别人代替不了的结果。和当地对话,是 我关注的一个重点。

  人物周刊:你曾说,每次接手一个新任务,对自己都是个挑战,总希望有全新的东西出来。那么,你如何看待创新?

  侯瀚如:这基本上是自我找茬。每次接手一个东西,我都希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得更好、更准确一点,就是和当时、当地的问题发生一些独特的连接。

  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全新或者只是说说而已吧。

  侯瀚如策划的部分展览

  1994“从中心出走”(芬兰);

  1997“巴黎人”(英国);

  1997约翰内斯堡双年展(南非);

  1999墨西哥国际摄影双年展(墨西哥);

  1999威尼斯双年展法国国家馆(意大利);

  2000上海双年展(中国);

  2001釜山艺术节(韩国);

  2002光州双年展(韩国);

  2003威尼斯双年展(意大利)